主題一:台文的先聲——台語文的標準化

主題二:粵語書寫的雅俗兩路

資料來源: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日期:2011.06.19(禮拜)∼2011.06.22(拜三)

自由副刊編輯室報告:

無論以何種觀點來看,語言文化的保育和傳承都極其重要。然而台灣因複雜歷史背景,加以不斷有政治力的撓阻,台語文的發展明顯受挫、式微,更遑論發展出標準化讀音與書寫文字。

當前有關台語文書寫,或可略分為漢字書寫、教會羅馬字、漢羅體綜合等系統。倘若,台語文書寫的標準化有助於母語保育,讓語言傳播更有效,再者,台語文的書寫更吻合生活真實,甚至形成更豐富而明確的台語文文學創作,顯然,台語文標準化有其重要指標意義。

因此,本刊策畫「台文的先聲——台語文的標準化」專題,為期三天,邀請專家學者對紛歧並置的現況提出觀察與建言,期藉此指路,讓下一代能繼續獲得母語的哺育,並進而打造一個台語文書寫與文學創作的新境界。


【台文的先聲——台語文的標準化】3之1

台語文學標準化的進行式

◎李勤岸

最近台語文書寫的問題演變成激情的衝突事件,顯然咱的社會對進行中的母語教育以及台語文學的標準化真無了解。批評者恐驚是猶一直停留佇一、二十冬前的時空背景,用彼的背景來批評現況,確實有影是時空錯亂。這嘛證明真濟人干焦有法度活佇伊的舊時代,無願意面對新時代。

母語教育自從2001年開始實施到今,雖然猶有真濟問題需要解決,不過,已經行向語言教育的標準化是鐵的事實。這嘛符合世界的潮流,符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母語教育以及母語保存的呼籲。教育部實施母語教育,舉辦台灣閩南語認證考試,頒發本土母語貢獻獎,制定2月21日為台灣母語日,辦理台語閩客語文學創作比賽,佇各縣市安排國校母語日訪視……

雖然最近教育部有一寡作為是倒退、不智的,譬如共實施多年的「台灣閩南語」的「台灣」兩字硬提掉,引起真濟人抗議、不滿。但是教育部的本土母語教育成就是有目共賭的。自從2006年10月整合成功公告拼音文字「台羅拼音」,又接紲整合漢字,分批公告常用台語漢字七百字詞,並且編輯一萬字詞以上的「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供各界線頂查詢。到這個坎站猶閣講台語無標準化,袂當做母語教育,袂當寫台語文學,若毋是無知,就是「睜眼瞎說」!

台語文學比華語文學早33年

咱閣看台語文學的創作,自從2007年開始,每年我負責主編出版的「台語文學年度選」攏是厚厚一大本,每年台語文學界出版的詩集、散文集、小說集嘛是攏質量相當可觀,這攏是國立台灣文學館每年的台灣文學年鑑內底看會著的。目前當咧出版的台語文學刊物有《海翁台語文學》月刊(已經出刊114期)、《台文通訊》月刊(已經出刊204期)、《台文罔報》月刊(已經出刊176期)、《首都詩報》雙月刊、《台文戰線》季刊……等。遮的台語作家絕多數攏使用台羅拼音以及教育部的推薦漢字。請目睭擘予金,小看覓咧,台語文學的創作性命遮爾旺盛,毋通共別人的拍拚攏看做白工。

其實,若欲論過去式,台語文學的過去式台灣的白話文學, 比中國的白話文學早三十幾冬。台語文學有伊輝煌的過去,台語是有文學傳統的語言。台灣的第一份報紙,1885年的《台灣教會公報》,就開始使用台語白話書寫。其中隱藏相當豐富的白話文學作品,是台灣文學的早春。2007年開始,我以國科會計畫補助案《台灣教會公報白話字文獻數位典藏計畫》開始建置「台灣白話字文獻館」網站。其中除了整理《台灣教會公報》的文學作品,更擴充到淡江中學以及台大圖書館之白話字蒐藏。發現白話字書寫之文學作品質量堪稱台灣文學的重要資產。2007年至2009三年的典藏產出已經有8042筆。其中揀選自《台灣教會公報》的文學作品,含詩、散文、小說、戲劇總共近五千篇。遮的文章攏有傳統白話字以及漢羅譯寫對照。請上網:www.tcll.ntnu.edu.tw/pojbh/script/index.php。

《台灣教會公報》(本底的名是「台灣府城教會報」)內底有袂少的文學作品,遮的白話字文學作品會當講是台灣上早期的白話文學,所以會當講是台語文學的早春,嘛會使講是台灣文學的上早的早春。

教會報早期的文學作品中,小說方面較濟是短篇小說,上早一篇是1886年1月所刊的〈日本的怪事〉;散文方面,有袂少的議論文佮報導文學,議論文方面,親像刊佇1885年6月到8月的〈白話字的利益〉,其他猶有〈論分囡仔的風俗〉(1887.04)、〈論救食鴉片的人〉(1887.12)……等等;報導文學方面,周步霞所寫〈北港媽的新聞〉刊佇1886年2月所出的第八張。算起來教會報的白話字文學數量實在袂少,尤其伊閣是代表進入近代社會的白話文學。

白話字文學除了佇教會報內底不斷咧累積,到1924年閣有長篇的小說來出版,這就是賴仁聲的《阿娘的目屎》。賴仁聲的小說創作量驚人,毋但佇戰前有長篇小說《阿娘的目屎》(1925),戰後猶有小說《刺仔內的百合花》(1954)、《疼你贏過通世間》(1955)、《可愛的仇人》(1960)等。散文的部分,1926年有蔡培火的《十項管見》出版。這本散本集應該是日本時代就出現的議論性散文集(essays),內底對台灣人以及台灣的特殊性有做全面閣深入的論述,而且引入佇當時算是真先進的社會觀、文明觀、性命觀、仁愛觀等普世的價值觀。蔡培火佇論述中大量運用譬喻,運用這款寫作策略來達成伊教育當時智識水準偏低的廣大台灣常民,提升台灣的國民水準。

另外,1926年閣有鄭溪泮的長篇小說《出死線》出版。《出死線》有出版上冊,寫到家族第二代總共四十回。另外猶有下冊,已經接近完稿,可惜佇太平洋戰爭中被美軍空襲中炸掉去。

以上遮的冊我攏全部改寫做現此時台語文學主流書寫的漢羅體,並且將大家較無熟的台語詞加上華語註解,希望會當幫助大家閱讀。

佇《阿娘的目屎》佮《出死線》這兩本真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出版的時陣,漢字台語小說猶袂看著,漢字書寫的台灣新文學也拄才開始學步,這會使直接證明白話字書寫的利便,以及母語書寫上合咱台灣人的筆路。文學寫作若毋是用家己上會當掌握的語言,真明顯會阻礙文學創作的進展。這是白話字文學予咱的啟示。

比較中國胡適、魯迅等人佇20世紀初期遮開始鼓吹、進行白話文的改革運動,1885年《台灣府城教會報》的發刊,一開始著是白話文的書寫,證明台灣比中國閣較早咧做白話文「我手寫我口」的實踐,而且這款白話文毋但是口語的,同時又閣是本土的語言,毋是模仿中國的白話文。以魯迅(1881-1936)來講,1918年5月,伊佇《新青年》發表第一篇時代性的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成做五四運動佮文化革命的頭聲,這個時陣,台語白話文書寫的《台灣府城教會報》已經出刊三十三冬矣。

台灣文學的語言環境「要不得」

有人批評母語寫作「要不得」,論真講,母語寫作上「要不得」的是當前文學語言的環境。不可否認現在規個大環境有咧改變,母語寫作的環境有小可改善,但猶未真正解凍。母語運動者需要較拍拚去改善這個環境,母語寫作者嘛應該共家己當做母語運動者,做伙來改善下面這寡「要不得」的現象,予母語寫作變成一件「要得」的代誌。

欲按怎改善?語言政策的改變當然上緊。毋過毋是每個創作者攏有機會參與政策的制訂。若有可能,遇著無合理的現象,隨時隨地理性反映出來。

一、刊物排斥:當前的「主流」文學刊物或標榜「本土」的文學雜誌,差不多攏毋刊台語文學,報紙副刊、文學雜誌攏差不多。二、書店排斥:筆者進前佇國外的時,每遍回國,一入去冊店,真少看會著母語相關的冊,有強烈的置身殖民地的感覺。三、文學獎排斥:台灣的文學獎袂少,獎金嘛真懸,但在徵文時攏特別聲明「來稿請用中文書寫」。四、文學選排斥:台灣的文學選真少選入台語作品,準有,嘛是選一、兩篇應付應付。五、文學史排斥:編寫台灣文學史的人應對台灣文學中最早出現的白話字文學、日本時代的台灣話文文學,以及當代的台語文學,有才調掌握。六、台灣文學系所排斥:有些台灣文學系所並無開設台語文學相關課程,無聘台語文學學者、無招收台語文學研究生,宛然存在「內殖民」的現象。但當初教育部鼓勵設立台灣文學系所的時,白皮書中特別說明設立台灣文學系所的目的之一是培養母語師資人才。如今有的台灣文學系所已經完全袂記得教育部的原意。

拜託咧,請好禮仔看待現在進行式的台語文學,請用疼心看待未來式的台語文學!

 

 

 

 


[台文的先聲--台語文的標準化] 3之2

台語文可能標準化嗎?

◎林慶勳

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從16世紀開始受到大航海時代的影響,陸續有各地的人口移入,從16到20世紀,至少有歐洲人、中國人、日本人,在不同的時代與原來已在這塊美麗之島居住的南島民族共處,不管他們停留的時間長短,最後總留下一些語言與文化的痕跡。

從語言分類來看,目前台灣多數人仍然繼續使用的語言,大致可分為南島語族與漢語族兩個系統。南島語族不是本文所要談的主題,在此省略。台灣的漢語族,以使用人口來看,主要是閩南語與客家語,以及少數的官話、吳語、粵語、湘語、贛語、閩東語等方言。日治時代1905年、1915年、1920年三次曾經做過全台人口普查兼語言調查,但是日本人1945年結束統治之後,國民政府雖然做過多次人口普查,卻從未認真做過大型而權威性的語言人口調查。究竟台灣語言人口的分布如何?迄今為止仍然無法正確做出官方統計。沒有數字只有「想當然耳」的猜想,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語言人口調查,其實對國家進步或各種與台灣住民有關的政策制訂,都有一定的負面影響。

母語教育的隱憂

有人說母語只要在家裡講,跟阿公、阿嬤學習就可以,事實真相是四十歲以下的父母,自己的母語都不「輪轉」,如何示範教導子女標準的母語。特別是沒有跟祖父、母一起居住的兒童,家庭這一關的母語教育等於交白卷。有些居住都會裡的父母親,甚至勸兒女不要在學校與同學說母語,免得受到個別歧視,或許這是少數個案,姑妄聽之。其次,整個社會特別是都會區的公共區域,便利商店、車站、菜市場等等,想要聽到母語的機會,難上加難。家庭與社會學習母語的場域失守之後,我們能靠學校區區一、兩個小時說母語奏效嗎?於是有文化傳承意義的母語推行,演變成父母推給學校,孩子在學校學學即可;學校怪家庭父母親沒有善盡輔導的功能,在責任誰屬尚未釐清之際,母語學習已經變成社會的沉重負擔。

語文標準化就是「語文規範化」,做法是由政府機關制訂類似於法律位階的語文標準,希望全民能夠遵行使用。不過由於它是由上而下的制定,在推行上往往會有一些阻力,因此需要吸收已經在社會流通許久的語文使用習慣。也就是說,語文規範雖然有公權力當後盾,制訂時仍然需要尊重行之有年的約定俗成,全民「台語文標準化」的目標才容易達成。

這裡談「語文標準化」,雖然將語與文分開來看,也就是將說話語言與文字書寫分別來談,才不會糾葛不清,但是兩者之間仍有內部結構無法分割的關係存在。「多謝、感謝、勞力」、「雪文、茶箍」、「後尾、後壁」三組詞彙,其中每個詞彙至今都有人在使用,如何界定哪一個是標準化的詞彙,本身就是一項大工程。在台語文標準化的要求下,勢必選定其中一個為標準用法,其他的詞彙即被排除於規範之外,只能當做參考之用。被選定為標準化的詞彙,它的讀音、文字書寫都與該詞彙有相互的制約關係,無法以單純的說話語言來看待。標準化之後的讀音與詞彙需要多做示範或宣導,甚至用教育的方式反覆說明,正式文件、母語教科書當然使用規範化的詞彙,用柔性訴求的導正方式,讓詞彙使用逐漸合乎標準化。

經過許多田野調查結果顯示,目前台灣社會對漳、泉腔調差異,已經不再那麼講究,特別是四十歲以下的住民,他們多數人差不多已經習慣於「漳、泉濫」,此項因素對語音標準化制訂恰巧比較有利。但是社會上畢竟中、老年人還是占多數,對於漳與泉各有特色的讀音,需要訂出一套彼此都可以接受的方案。對於公告的標準化讀音,可以利用母語教學、演講比賽等場合,多多宣導說明,讓讀音也能趨向於標準化。對於未能進入標準化的讀音或詞彙,在過渡時期不宜太過嚴厲禁止,仍然自由私下使用流通。如此一來推行的阻力或許可以減到最低。

「台語標準化」的衍生問題

文字的規範本來就相當複雜,加上目前的社會氣氛,怎麼訂都無法讓每一派人士滿意,人人都想在台語文字化破曉時分,搶當倉頡、創契的角色,也難怪讓反對母語推行的人有個好藉口,等你們整合好了再來談「母語教育權」。反過來看,如果先規範一套書寫文字,讓所有人遵行,看起來是不錯的方法,可是使用公權力由上而下的規範,屆時反彈的力道可能更強,未能獲選或當不成倉頡,如何教他口服心服。

使用「漢字」當台語文書寫的符號,從歷史因素或語與文契合度來看,都是上選的方案,無奈它會遭遇到不利於規範化的「假借」和「訓讀」的語言現象。例如歌仔冊:「無嫌戶上打笑科」(不嫌棄的話可以互相開玩笑)、「庵滾不驚呼鬼叉」(脖子不怕鬼掐),因為讀音相同的條件,創作者寫「戶上」、「庵滾」當做「互相」、「頷頸」的意思,這是前人的「錯別字」,後人稱做「假借字」。李臨秋膾炙人口的台語歌曲〈補破網〉,其中有兩句:「誰人知阮苦痛」、「天河用線做橋板」,「人」字在此要念lang5,其實本字做「儂」;「橋板」在此要念kio5 pang1,本字做「橋枋」。人雖然讀dzin5卻與儂同意,板雖然讀pan2意思也與枋接近。此種義同音異的用字,被稱做「訓讀字」。由於截至目前為止,假借字與訓讀字缺乏規範,使用者各有偏好,兩種用字的現象目前已由隨興逐漸變為氾濫。

漢字之外台語文的另一種書寫符號是「教會羅馬字」(簡稱教羅),顧名思義它創立於基督教會,傳教的外國牧師為了與當地人溝通,使用羅馬字標寫傳教的《聖經》或當地口語,這套書寫系統只用有限的幾個羅馬字母(嚴格說應當是拉丁字母),卻可拼寫無限的語言,受到信徒相當程度的歡迎。從1873年英國長老教會傳教士杜嘉德(C.Douglas)在倫敦出版《廈門白話字典》,開啟了教會羅馬字標記閩南語的濫觴;1913年英國傳教士甘為霖(William Campbell)在台南出版《廈門音新字典》,奠定了教會羅馬字在台灣流通的基礎。

如今這套標寫台語文的符號系統,已經由教會內部逐漸向一般社會傳播,由於它可以擺脫複雜的漢字書寫系統,只要有音讀即可記錄詞彙,學習又相當簡易,短時間即能入門。目前流行的除「教羅拼音」外,還有「TLPA拼音」與「通用拼音」兩種,然而後一種拼寫形式與前兩種差異較大。教羅雖然好用、易學,卻有一項根本缺點,也就是讓非母語的人來使用這套拼音符號,可能造成「讀其音而不知其義」的窘境,雖然反覆學習可以逐漸補救,但從語文的使用功能性來說是相當不利的因素。

漢字與教羅之外,近年又出現一種「漢羅體」的台語文書寫系統,也就是文章書寫中同時出現漢字和教羅。語文信息傳播功能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工具屬性的實用程度。當漢字標寫有局限性時,就出現了教羅體來做補救;同理當教羅使用有缺失時,漢羅體很自然就應運而產生。漢羅體主要以漢字為主,只有在不易書寫的罕用字出現,或者面對生僻的地區性詞彙無法用漢字表達時,往往改以羅馬字來標音書寫。由於它把羅馬字僅僅當記音符號使用,加上中西合璧的書寫形式,因此受到某些的排斥。

台灣目前逐漸朝向單語使用趨勢,以及母語教育亂無章法,不禁讓人懷疑台語文可能走向標準化嗎?由於單語使用的趨向,讓原來母語使用隨之弱化,因此語言的整合看起來比較容易,但是尚未實施之前,任何可能性都會有例外出現,面對複雜性極高的台語文標準化問題,更須謹慎從長計議。●

 

 

 

 

 


【台文的先聲——台語文的標準化】3之3 -

談台灣語文標準化與教育困境

◎蔣為文

許多國家的語文標準化與現代化都是在民族國家形成當中,依賴宗教、政治力去規範出來。在西方,16世紀時「馬丁.路德」提出宗教改革,將拉丁文《聖經》翻譯成白話德語,帶動了西歐各國國民文學與書寫標準化的形成。在中國,胡適於1917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1918年發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提出白話文學及「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主張,打響中國語文標準化與現代化的訴求。

眾所皆知,中國在1919年五四運動前,主要是以文言文為書寫主流與標準。那時的中國文人絕大多數沒有書寫白話文的經驗,也尚未形成中國白話文的標準化。胡適發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時提到:「中國固然有了一些有價值的白話文學,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明目張膽地主張用白話為中國的『文學的國語』……白話文學不成為文學正宗,故白話不曾成為標準國語……我們今日提倡國語的文學,是有意的主張。要使國語成為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方有標準的國語。」言下之意,如果作家都不書寫白話文,白話文的書寫標準就不可能形成。同理,如果台灣作家不用台灣語文書寫,台灣語文書寫標準化就很難達成。

中國白話文運動可以成功,除了胡適等人臨門一腳的呼籲與身體力行之外,中國政府透過公權力及教育體制長期支持也是成功的關鍵。譬如中國於1912年設立讀音統一會,之後又陸續成立國語研究會(1916年)、國語統一籌備會(1918年)、國語推行委員會(1935年)等。中華民國流亡來到台灣後,以獨尊國語(北京話)的政策強迫台灣人學習,才造成中國白話文在台灣的普及。

台灣因長期受外來統治,台灣語文的教育權被排除在教育體制之外,導致多數的台灣人即便中文、英文很好,卻也不過是母語的文盲。目前台灣語文標準化與教育困境大致如下:

第一,遭某些政客、民嘴、媒體刻意醜化扭曲。台灣語文包含原住民族語、客語及台語。台灣人主張恢復自己的族語寫作有何錯誤,又為何得接受「不倫不類」、「短視」、「心胸狹窄」、「台語霸權」的抹黑?難道得放棄台灣母語才算心胸寬廣嗎?由於台灣特殊的殖民地歷史背景,在殖民統治底下暫時用日語或華語寫作,當然也算是過渡時期的台灣文學。但不代表我們要放棄自己的民族母語啊!多數母語作家的終極目標是希望台灣各族群從殖民者語文過渡到使用族群母語創作台灣文學。

第二,台灣人自己不看重台灣語文書寫的重要性。蔡培火曾於1925年用台語白話字出版《十項管見》。他曾提到,台灣文化難以提升有三大原因:一、自己不看重學問。二、統治者刻意壓抑。三、漢字太困難。此外,越南知名的歷史學家陳重金提及中國統治越南期間:「……不管大人小孩,誰去上學都只學中國歷史,而不學本國史。詩賦文章也要取典於中國,對本國之事則是隻字不提。國人把本國歷史看成微不足道,論為知之無用。這也是由於自古以來自己沒有國文,終生只借助於他人的語言、他人的文字而學,什麼事情都受人家感化,而自身無任何特色,形成像俗語所說嫌裡媚外的那種狀況……」台灣人當今的處境又何嘗不是如此?

第三,多數台灣人不曉得台灣語文的書寫歷史與傳統。就如同馬丁.路德出版白話德語《聖經》,台灣於1873年就有白話台語《聖經》的出現,甚至在中國白話文運動前台灣就有不少人用台語白話字創作。這些寫作成果都已成為台灣的文字傳統。可惜,因為教育斷層,後來的人永遠不知道前人的成果。特別是二次戰後,有心推廣台文書寫者,因不了解歷史,於是都從頭開始,導致台文書寫的混亂。

第四,台灣語文的教育權受剝奪。台灣雖然自2001年起開始實施台灣本土語言教育,但所占的課程比例微乎其微。圖表1(請見文末)是國小到大學學生每週必修的華語、英語及台灣母語課程節數統計。華語獨霸節數,每週合計17至24節課。英語其次,約12至16節。台灣母語最可憐,僅1節,且僅限於國小。試問,這樣合理嗎?

第五,政治資源分配不公平。台灣語文過去遭受國語政策的影響導面臨很嚴重的失傳危機。幸好這幾年來陸續成立了原住民族委員會及客家委員會,多少可以做一些搶救原住民族語與客語的工作。可惜,人口數占75%左右的台語人卻變成了「多數的弱勢者」。以2010年的政府預算為例,原住民族委員會的年度預算是72.5億元,客家委員會是27億元。這些預算當中尚未包含教育部國語會編列的預算。而台語的預算呢?勉強要算,就只有國語會台語組那區區幾千萬的預算而已,比外配基金的3億元還少。據說,國語會將被降級收編到社教司底下。果真如此,台語的資源將更加減少。(見圖表2)

國際筆會於1996年公布《世界語言權宣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於2001年公布《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這兩個宣言都呼籲世界各國要重視維護語言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推廣台灣語文不僅是本土化的需求,也符合國際化的潮流。台灣語文要如何才能活存下去?以下建議供大家參考:第一,制訂語言平等法。第二,國小台灣母語節數至少須3節。第三,比照英文與華文,國中、高中及大學必修台灣語文。第四,設立台語電視台。第五,設立台語委員會。

 

 

 

 


自由副刊編輯室報告〉

本刊策畫專題【台文的先聲——台語文的標準化】,期盼藉學者之言,對紛歧並置的台語文書寫現況提出建言,然而,與台灣鄰近的香港,所使用的粵語卻能發展成以文字書寫,並於民眾之間產生約定俗成的共識狀態。因此,本刊特邀香港語言學專家陳雲,分析粵語書寫之所從來,他對粵語俗寫字所提出的辨正,亦可為台語文漢字書寫系統的參考。

粵語書寫的雅俗兩路

陳雲

早在民國建立之時,港府為了防範民主思想南下,刻意在本地學校保留古文教育,培養國學家和粵語教師。大陸赤化之後,為了阻隔香港與中國大陸的文化聯繫,殖民政府不在香港推行普通話。上世紀五十年代,港府採用粵語為香港官方的中文交流語,在電台、學校及公共場合使用。1974年,中文成為英文之外的香港法定語文,粵語是官方交流語,公共場合的中文刻意古雅,以與大陸的白話文區隔。民間俗寫的粵字來自通俗報紙、漫畫、粵劇和粵語流行曲譜,特別是流行曲和電視劇的電視字幕,加快粵字統一字體之形成。學校教授正字之後,兒童在坊間自學俗字及粵字,形成平行的識字能力(para-literacy)。

上世紀八十年代,港人的本土文化自信提高,無?電視節目《每日一字》(1983-1987)聘請學者林佐瀚講解文字疑難,訂正不少粵音粵字,例如疲倦的「?」(gui)一字就因此而廣為人知。九十年代,報紙鼓吹本土意識,粵字俗寫入文,配合國學家之努力,?(wer2,拚命抓)、揈(fing6,搖擺不定)、篋(皮箱,舊做「?」)等字紛紛訂正,代替以前的諧音字和英文拼寫。2003年由無?電視製作的《最緊要正字》(2006-2007),將生僻之字考證還原。報紙的粵字考證專欄(如彭志銘的專欄)、互聯網粵語討論區的出現,乃至港府推出的粵語電腦字符集,都加快粵字的統一字體。目前香港的粵字有俗寫(諧音字)和正寫(本字)兩途,正在合流之中。

粵語書寫有雅俗兩途,兩者都有時代錯置之誤解,要辨正源流,雅俗並舉,然後觀其會通。粵語語法有先秦特色,如雙賓語語序(我卑錢渠)、我錢多過你、食多一啖飯之類。套語之有何貴幹、歡迎之至、何罪之有、莫奈之何等,來自宋元白話之套語。往日,這些是通行口語,俗人聽粵曲和讀傳奇故事多了,也識得講有請、有失遠迎、有怪莫怪之類,今日由於學子與傳統戲曲和傳奇脫節,才覺得是老古雅言。

書面語不能直錄口語

所謂俗,就是將口語用俗字、諧音字、英文拼音來記錄,不求雅馴,直錄為文。如港府為了傳意效率及親民,在1995年的交通安全宣傳口號公開使用粵字:「酒精害人,開車前咪飲」。「開車前咪飲」的「咪」(mai5)字,其實是古語「勿」字的變音。口語講「咪」,當然明白,但化諸文字,警醒駕車者不寫「勿」而寫「咪」,反而混淆,原因是「咪」字同時也是英文mile(英里)的俗譯。至於「酒精害人」,也不是粵語,而是英文翻譯體。整句應改為「醉酒累事,開車前戒飲」,或「酒醉誤事,開車前忍口」。粵語入文,不是訂正粵字那麼簡單,而是既要符合口語習慣,也要符合中文章法,不可亂來。

傳承香港的粵語書寫,首先是將口語的雅言繼承下來,堅持寫「今日、食飯、飲水、人客、銜頭、取錄、多過你、我去英國、等我來、一生」之類,毋須寫「今天、吃飯、喝水、客人、頭銜、錄取、比你多、我到英國去、讓我來和一輩子」。來自古語的粵語口語、北方人可以望文生義的粵語口語,香港人也不堅持,保衛粵語的防線便崩潰了,其他便不消提。

其次,是將俗寫的粵字回復本字,逐漸恢復望文生義的漢、唐、宋本字,例如將「我?」寫回「我等」(等讀「地」的音),將「佢」寫回「渠」,將「冇」寫回「無」,將「?」寫回「來」之類。將粵語口語接回唐宋的白話,取得活水源頭,之後再推廣其他今人覺得生僻的本字,例如徂(?)、尐(?)、恁(咁)、睼(睇)之類。

粵語虛詞,難以傳承

粵語口語中的實字,如食、飲、鑊、行、髀、腳、面、癲之類,是秦漢言語,北方口語的吃、喝、鍋、走、大腿、腿、臉、瘋之類,反而後出。然而到了虛詞,粵語表達感情語氣的虛詞就失諸過古,太古老了,秦漢之後北方文人的書面語少用,粵語的虛詞,失去文書鍛煉,例如徂(?)與尐(?),宋代白話用「了」和「些」,粵語虛詞徂(?)與尐(?),便失去語法與章句之寄託,只能以片言隻字,獨存於粵人口語之中。無章法之承托,粵語虛詞不合文句節奏,難以入文,比如粵語虛詞的「徂」(zo2),讀音比「了」(liu5),顯得重濁,寫雅潔之古文尚可,入了白話文,虛詞較多,讀音重濁的「徂」,妨礙其他虛詞節奏,便難以調和章句。

即使是實詞,入白話文,也要依照文句調整,例如粵語講「頭」,不講「腦袋」,文章大可寫「頭」,但為了配合章法節奏,也要用成語或複詞。如北方白話「幹這回事兒,可要丟腦袋的」,粵語人寫的通用中文,便要寫「做此等事,當心人頭落地」,與宋人白話無異。至於「做爾尐?,因住人頭落地」,就只能是粗糙的粵語書寫(粵文),不合書面中文規律,難以傳諸後世。

往昔粵人推崇古雅,文人在詩詞古文下了苦功,卻無文人撰寫白話語錄及白話文學,令粵語虛詞難有鍛煉。中文書面語的白話一路,始終在北方形成,在語彙、節奏和套語方面,形成北方口語的書寫系統,粵語少有優勢,頂多只是對等,平分秋色。例如朱熹語錄稱讚粵語傳承漢音,曰「四方聲音多訛,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八.雜類》)前句是古文,來自古代文獻,後句卻是北方白話。用粵人口語,可以寫為「卻係廣東人講得聲音尚好」。「卻是」可以寫為「卻係」,「說得」可以寫為「講得」,「尚好」沿用古文,寫為口語「幾好」,便有歧義,不知是「尚好」(都幾好?)還是「尚可」(都幾好?)。

朱熹論學之言,素雅天成,變了粵語,也是不多不少,無賺無蝕。然而若是談情說愛、卿卿我我之北方白話,如《紅樓夢》第六回:「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繫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得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換了粵語書寫,便是如此:「卻說秦氏因聽到寶玉夢中叫渠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得問明。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幫渠綁褲帶時,剛伸手至髀處,只覺冰冷粘濕一大笪,嚇得趕緊縮番手來,問:『係乜?來架?』」

當中不變之處,是文言或南北共同的白話,例如「整衣」(粵語曰整衫)。變的部分,是粵語口語。當然,這樣一變,場景便由金陵變為廣州或香港了。至於語助詞,粵語特多,那個含羞答答、故作無知的「架」,便是粵語獨有,北方所無。

不要小看白話,懂得唐、宋、明、清和民初的白話文學,雜以宋詞元曲的長短句節奏,才寫得優雅白話。要締造穩固而有豐富表達能力的粵語書寫,並非訂正粵字,然後直錄口語,「我手寫我口」,而是要承接文言及白話文學之悠長傳統。

香港人要寫香港文,粵語要成文,自成一國,須如《水滸傳》、《紅樓夢》、《海上花列傳》一般,歷經幾代文人心血,方可大放異采,獨步天下。